四个白面卷子
我小的时候，曾经吃过一次至今想起来仍觉得香喷喷的卷子。
那是1979年春天，我正上小学五年级。有一次放学的路上，遇见在县城工作的父亲骑着他那辆破旧的大金鹿自行车回来，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，正急匆匆往家赶。
他一回到家里，在院子里就把自行车上的手提包拿下来，拉开手提包拉链，从里面掏出用白纸包着的一卷东西，一层层打开，露出一串白面卷子。这白面卷子是馒头中的一种，形状像轿车去头去尾后的样子。父亲大声对我们说：“来，来，快来吃这白面卷子。”
父亲说着的时候，我肚里的馋虫好像就爬到了嘴边，还没等他说完，我就一蹦老高，急不可待地跑到父亲身边，一把把他手中的白面卷子撕下来一个，正要咬一口时，父亲生气得把我手中的卷子夺回来，说：“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，不先给你奶奶一个嘛。还有你姐姐、你弟弟，你娘，他们不都要尝尝吗？”
“怎么不多买一个？分不着。”我小声嘀咕道。我早已看好父亲手中的这串白面卷子是四个，而同我们住在一起的奶奶、娘、姐姐、弟弟和我是五个人，一个人分不到一个。
“咳，这白面卷子不是你想买几个就买几个的。我一个月*就供应30斤粮食，30斤粮食在食堂兑换30斤饭票。这四个白面卷子也是我这个月用省下来的饭票买来的。”父亲小声说道。
听父亲这样解释，娘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，说：“四个卷子，你和奶奶、姐姐、弟弟一人一个吃了吧。”
“不，我和娘一人一半，奶奶、姐姐、弟弟一人一个吧。”我一下子仿佛长大了，懂事了。父亲和娘见我这样说，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
娘从父亲手中拿来白面卷子，成串的卷子一人一个掰给了奶奶、姐姐、弟弟。被我撕下来的那个卷子，娘放在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小口，接着递给了我。
“娘，你再咬一口。”我把白面卷子递给了娘，娘摇了摇头。“娘，你吃我的卷子。”姐姐说。“娘，你再咬我的一口。”弟弟说。娘左手拿起姐姐的卷子，右手拿起弟弟的卷子，放在嘴边闻了闻，然后又把白面卷子还给他们。
这时，前些年摔断了腿只能坐在凳子上的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，叫着我的乳名，说：“立新他娘，我这个白面卷子还是你吃了吧，吃了你才有力气到生产队锄地，为咱家挣工分分粮食！”
是啊，娘风里来雨里去跟着生产队劳动一年，全家五口人才分100多斤麦子，100多斤麦子加工出来的面粉，只有亲戚来我家时、过年才能蒸点卷子、包点水饺吃。平常家里早晨天天喝照得见人影的玉米糊糊、玉米饼子、就着萝卜咸菜，中午、下午吃地瓜干煎饼、白菜萝卜豆沫，要想吃到这软乎乎的白面卷子根本不现实。
可娘还是摇着头，她笑着对奶奶说：“娘，你年龄大了，牙又不好，很应该吃着热软乎乎的白面卷子。还有这三孩子，正在长身体的时候，也应该吃这白面卷子。至于我年轻，身体棒着呢。吃地瓜干煎饼就咸菜，照样有力气到田里锄地。”
父亲很开心地坐在一旁欣赏我们之间把白面卷子推过来让过去，露出欣慰的笑容。他说：“下个月我再省下点饭票，争取能买5个白面卷子，让你们一人都吃上一个。”
由于我们知道这是父亲千方百计省出下来的白面卷子，还有娘舍不得吃这白面卷子。因此，我们吃的时候特别慢，我们一反平常狼吞虎咽的样子，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尝着这白面卷子的滋味，生怕一不小心咽了下去。聪明的弟弟为了吃得慢一些，他掰一点卷子，然后捏成长条，一点一点放到嘴里，他说：“天天吃玉米饼子、地瓜干煎饼，这白面卷子就是好吃。”
当弟弟这样说的时候，我感觉温馨的气息随着这白面卷子的味道，充满了整个院子。
那一年，在老家的院子里，在那棵已经生长20多年的榆树底下吃的白面卷子是那么好吃，现在算算已经四十多年了，我还没有吃过比那更好吃的白面卷子。
因为那白面卷子加了一种特殊的佐料，它是身在县城工作而心时刻挂念着他79岁的母亲、他的妻子、他的孩子的父亲，千方百计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呀！它是作为家中主劳力的母亲舍不得吃，留给她年老体衰的婆婆、她的三个未成年的孩子的呀！它是奶奶、姐姐、弟弟和我与母亲之间你推我让、吃到的很好吃的白面卷子呀！我想，这就是我勤劳善良的父亲、母亲那一代人爱的很充分的表达形式---他们的爱是那样朴实，却从来不说：“娘，我爱你！”“老婆，我爱你！”“老公，我爱你！”“孩子，我爱你！”，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有说过一个“爱”字。
去年冬至，我和弟弟给去世多年的奶奶和去世四年的父亲上坟。我把母亲蒸得白面卷子恭恭敬敬地摆在供桌上，每个白面卷子我用手掰一点，放在坟前，轻声告诉奶奶和父亲：“吃吧，现在生活好了，想吃几个就吃几个，再也不用舍不得吃啦！”
说这些的时候，我仿佛看见奶奶和父亲两人微笑着看着我，时光好像又回到了1979年春天的那个时候。虽然明知道时光已过去了40多年，但是一想到父亲买回来的那4个白面卷子，心中依然有一股父爱、母爱在心中涌动。白面卷子可能会变硬，但那股浓浓的父爱、母爱依然存在；奶奶、父亲早已不在人世，可亲人之间的那种你推我让的真情，却永远让我难以忘怀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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