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蚂蚁
昨夜,在梦中,我又回到那个地方,追飞蚂蚁。
太阳正在落山,地面湿漉漉的,似乎刚下过一场雨。妈妈在院子南边土坯房里。我知道,她正在做豆腐,我似乎又听到了磨豆机轰隆隆碾压豆子的声音。这豆子,妈妈泡了一天一夜。磨豆机声音很大,像不间断的雷声,我在家附近都能听到。磨豆机一响,妈妈忙了起来。有时,傍晚时候才响,我知道晚饭又要天黑才吃得上。
磨豆机是爸爸专程跑到曲靖买的。那天,他与妈妈带着我一起去。班车在曲靖南城门外下站。我们走了很长的路,跑了十几家店,很后才买到磨豆机。买了磨豆机之后,没有雇车拉到车站。爸爸妈妈两个一人抬着磨豆机的一边,走两分钟歇一会,硬生生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车站。我跟在他们身后,走走停停,心里委屈得要命。这是我*一次到曲靖呀,怎么着也得带我去公园玩玩。我听班上的同学说过,曲靖南城门里面有个公园,可好玩了,她在公园里跟孔雀拍过照。这个同学是从城里转学到我们班的,她的爸爸在粮食局上班,要来我们乡里的粮管所上几年班,她家便从城里搬来了。
粮管所离我家很近,一条大土坡路,我家在土坡的中间,粮管所在坡脚。整个乡镇,院子很宽敞的就是粮管所。我经常见到交公粮的老百姓赶着马车来交粮。也有赶牛车和驴车的,不管是马车、牛车,或者是驴车,车上一律放着一捆玉米杆子。排队等的时候,就把玉米杆子放在牲口面前,让它们吃。也有的会在马脖子上套一个布袋子,里面装着铡刀铡细的玉米杆子,马只要低头就可以吃到了。牲口吃草,赶车的人就聚在墙角。男的大多数都会拿着小烟斗,烟斗上挂着一个小袋子,里面装着切细的旱烟,只要把烟丝装进烟斗,火柴一划,烟就顺着抽烟的人的嘴角飘起来。还有的只是把烟叶一卷,像卷书页一样,大概卷个三厘米长,装进烟斗的孔里,用火柴点上火,一小日的时光就在烟雾中度过了。女人们不一样了,几个人凑一块,把马车上的玉米杆子放在地上当凳子坐着,有纳鞋底的,有绣花的,还有织毛衣的。不管是手里干着啥,嘴巴都在说话,张家长李家短,东村西村、南村北村,什么有趣的事都被端出来说,说到搞笑的地方,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,惹得墙角的老爷们从烟雾中只往女人堆里瞟。
我是粮管所的常客,晚饭过后,我常常扔了碗就跑到这里,大叫着我同学的名字。听到我叫她,她会带着她妹妹从楼上下来,我们一起在场地上丢沙包。等姐姐洗了碗来找我的时候,我已经玩得满头大汗了。
有一天,我终于在同学家的相册里看到了她跟孔雀拍的照,她穿着一身黄色碎花连衣裙,笑嘻嘻地坐在孔雀旁边的秋千上,那笑容很是让人嫉妒。我没有穿过碎花裙子,一年四季,我都是捡姐姐穿小的衣服穿。很好有一条红色的裙子,是五岁那年爸爸买的,裙子后面破了一个大洞。那一天,同学穿了条蓝色的背带裙,很是好看,相片里的黄色碎花裙子也很是好看。于是,我便跑回了家,把家里放衣服的大铁箱子打开,翻箱倒柜地找那条红裙子。红裙子找到了,我迫不及待地穿到身上,可裙摆已经到我的屁股上面,那感觉像是我穿的不是一条裙子,而是一件小了好几个码的衣服。我穿着这条红裙子又跑去找同学玩,很后,在她和她妹妹的哈哈大笑中跑回了家,又羞又愧地换了衣服。
换了衣服之后,我再也不想去跟同学玩了。我坐在台阶上,看妈妈进进出出忙活。
做豆腐是个苦活计。妈妈每天早上天还没亮,挑着豆腐出去卖,两担沉甸甸的豆腐压在她的肩上,她常常是走一段路换一次肩,等到豆腐卖完,肩上也压红了一大片。卖完豆腐回家,她要给我们做饭,然后又要磨豆子,再做一锅豆腐。她经常是早上卖豆腐块,下午卖豆腐脑。每天卖了豆腐块,就把包豆腐的纱布泡在桶里。姐姐比我大两岁,洗包袱的事情自然落在她的头上。有些时候,她会偷懒,没有用洗衣粉洗,包袱就是土黄色的。妈妈看到这样的包袱,免不了要骂姐姐一顿,然后又把已经晾干的包袱放水里洗,一遍一遍的,直到洗衣盆里的水清澈为止。妈妈说,包袱一定要洗干净,这样做出来的豆腐才干净卫生,别人才会买我家的豆腐,生意才能做得长久。
那天,我看着忙碌的妈妈,忍不住生出一丝怨气来。妈妈总是一身蓝布衣服,两根辫子垂在胸前,脸上黝黑黝黑的,有时候还会脱皮,虽然我知道那是太阳晒的。她出去卖豆腐,帽子都没戴,只是顶着一块头巾。同学的妈妈就不同了,她有好几双皮鞋,还有一条米色的长裙,烫着一头漂亮的卷发,潇洒地落在胸前。我见到同学妈妈经常穿着那条米色的长裙,带着同学和她的妹妹去集市上买东西。同学妈妈还有顶漂亮的帽子,像家里墙壁上画帖里的女明星戴的那种,黑色的网状帽檐,怎么看都好看。同学的妈妈不用上班,她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卖菜做饭,给同学和她妹妹织毛衣。同学有各式各样的毛衣,我一件也没有,我的妈妈不会织毛衣。
后来,天上下起了雨,妈妈让我收包袱,叫了我十多遍,我都没有回应她。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的时候,妈妈从土坯房里跑了出来,三两下把晾在院子里的包袱扯了下来,放到了专门放包袱的盆里。我坐在台阶上,看着雨由小变大,很后哗啦啦像永不会断线的雨帘,把整个大地都笼罩起来了。雨不停地下着,院子边上的小沟里涨起了水,土黄色的泥水混着雨水在我眼睛里不停地跳动着,我抹了一把脸,脸上湿湿的。
雨终究没有下太久,天放晴了。姐姐从外婆家回来,带了两个鸡蛋,妈妈用鸡蛋给我们做了碗炒饭。我端着炒饭又坐到了台阶上,看见天上飞着许多的飞蚂蚁。姐姐说,走,我们抓飞蚂蚁去。我知道,雨后飞出来的飞蚂蚁,用油炸了很好吃。我蹦跳了起来,高高兴兴地跟着姐姐,往后山跑去。
我跟姐姐一人一只小红桶,那是妈妈平时卖豆腐用来装零钱的桶。她经常把小红桶用一根绳子拴在卖豆腐的扁担上面,有人给钱,她就让人把钱放在桶里,需要找零,就让买豆腐的人自己从桶里拿钱。
雨过天晴,飞蚂蚁到处乱飞,飞呀飞。有的不小心撞到泥水里,再也飞不起来了。我和姐姐跑过去,捡起泥水里的飞蚂蚁,把它们放进桶里。我和姐姐还能找到飞蚂蚁的洞,我们守在洞口。飞蚂蚁从洞里爬出来,它们还来不及飞,被我和姐姐抓到了。
每一次,我和姐姐差不多弄上小半桶飞蚂蚁,我们也不贪多,迫不及待跑回家,交给妈妈。妈妈笑了,自然懂得我们的心思。妈妈取下铁锅,刷点油,给我们炕虫子吃。妈妈把飞蚂蚁倒入铁锅中,盖上锅盖,滋滋的声响传了出来。随即满屋子都香了。吃着碗里的飞蚂蚁,我忘记了红裙子的烦恼事。吃完拍拍肚子,跟姐姐开心地在床上打闹。
堂屋里,妈妈在捡豆子。昏黄的灯光落在她的身上,把她的影子拉得矮矮的。有时候妈妈会咳嗽几声,有时候会听到她用手锤她的背,边捶背便发出几声哎哟的声音。那声音,常常让我的心突然收紧,感觉什么砸进了心里,又突地溜走了。
听着,听着,我睡着了,然后,又是一个长长的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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